ZT 扣篮：着陆与结尾/飞翔：静止与幻觉

PK_FOREVER

由 张佳玮·信陵 发表在HoopChina·篮球场 http://www.HoopChina.com

献给DR Z同学。







题记：
　　如果需要评一个历史上最优秀的“扣篮手”，也许应该把冠冕授予威尔金斯和卡特。而J博士和乔丹，留给他们最伟大“飞翔者”的称号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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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篮球是黑白色的，像素描的图画。法尔克斯的跳投，乔治·麦肯的勾手，比尔·拉塞尔抓下后场篮板的长传，佩蒂的打板投篮……埃尔金·贝勒和张伯伦偶尔扣篮，但只是60年代NBA仓促流程中的一节：没有惊喜，只有分数。黑白直播时代，世界记住的是跳投时绷直的双腿，是上篮时拨动的指尖。在空中运动的只有篮球，人们的脚尖离开地面，仅仅是权益之计。直播变成彩色的70年代初，画面朦胧、阴暗，像油画一样颗粒十足，扣篮偶尔发生，但那是张伯伦、霍金斯、天勾们私秘的巨人游戏。
教练们的战术板上永远是球场的俯视图：篮球是点、线与面的运动，是二维世界的运动故事。夏虫不可语与冰，蚂蚁不知道树叶的簌簌声从何而来。
而J博士则用一种无法用公式、点线面图解释的东西描绘了篮球，用最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方式：扣篮。

什么时候扣篮被赋予了其他意义？愈加清晰的彩色转播时代，球迷可以看清比尔·沃顿和沃尔特·弗雷泽们华丽的头带、袜子和发型，慢动作重放，ABA在另一边抢夺观众。蓝白红杂色篮球，是他们的三分线，杂耍般的表演。朱利叶斯·欧文，在ABA时带领他的网队随心所欲的横行联盟。与那个蓝白红色的球一样变化缤纷，他能够随时让全场观众站起身来，声嘶力竭的呼喊。他的放克发型，他纵横挥洒的飞翔动作：篮球忽然从紧腰束裙戴眼镜的苍白小姐，变成了裙摆飘飘热辣舞动的金发女郎。

和70年代的许多细节一样，扣篮、后转身、背后传球、绕指柔上篮，这些不只是篮球技巧的一部分。这些和杜松子酒、大麻、派对、杏仁巧克力一样，是一种生活态度。扣篮几乎是ABA用以和NBA竞争的最大砝码，是篮球世界里视觉上的终极爆裂，是第一口刺激舌头的龙舌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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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在ABA混迹过的人，就像跌进过颜料缸里一样，无法洗脱自己扣篮大师的艳丽声名。斯班瑟·海伍德，在NBA留下过若干华丽的滑翔空中接力动作的前锋，吹嘘自己在ABA时扣坏过篮筐，“玻璃片留在我头发里啦”。同代的康尼·“黑鹰”·霍金斯，和他的情况类似：身姿矫健的大前锋，能跑能跳，1972年NBA全明星赛上扣篮时俨然鹤立鸡群。大卫·“天行者”·汤普森使世界开始认真讨论“空中接力”这个词。1976年，ABA扣篮大赛，乔治·格文的360度风车扣、阿蒂斯·吉尔莫的底线战斧扣，都未敌过他的360度转身扣。为了击败他，J博士送出双手反扣、小回环滞空扣和回拉反扣。最后，J博士被逼出了传奇的罚球线扣篮。
几乎可以说，J博士和汤普森用他们的飞翔，在“扣篮——飞翔”这两个词组之间划上了联系的线索。


于是，扣篮成为了一门神奇的艺术。达里尔·道金斯仗着他在佛罗里达阳光海滩养出的火辣个性，于1976年的某天奋臂扣碎了一块篮板，在三米高的天空上，星辰坠落一样倾泻下大片的玻璃。那一瞬间，成为道金斯以及此后的人们辉煌的的顶点：如果说J博士式的古典飞翔是蛋彩油画，那么道金斯的凶猛就是波洛克癫狂的泼洒颜料。这种审美志趣达到高峰，是1983年的扣篮大赛上：J博士输给了拉里·南斯。后者祭出了暴力、刚猛、使人窒息的反臂大风车。
这一天，飞翔被刚猛击败了。

后来是什么呢？J博士把舞台让给了多米尼克·威尔金斯、迈克尔·乔丹和斯巴德·韦伯们。世界一一记取了各种各样的扣篮：最后的结果殊途同归，只是你在起跳到把球按进篮筐这一短暂的时间内，能做多少令人颤栗的舞蹈。威尔金斯壮丽绝伦的双臂大风车，乔丹的“亲吻篮筐”斜身45度，杰拉德·威尔金斯罚球线前一步跨越椅子的滑行之扣，肯尼·沃克1989年再现拉里·南斯的横越篮筐后转身风车平挥扣，特伦斯·斯坦斯布里连续两年不断再现的、流水月光般轻盈的360度自由女神扣，1993年伊塞亚·莱德尔让巴克利无语的滑过篮筐后跨下换手风车砸扣，哈罗德·迈纳在1993、1995年不断出现的旋转反身扣。
直至文斯·卡特2000年那充满幻觉的夜晚，以及杰森·理查德森两年后极限难度挑战的故事：扣篮的艺术和花样，逐渐到了结尾。


因为人力是有时而穷的。街球联盟中有720度扣篮的神话，但这类江湖逸事，类似于詹姆斯·怀特罚球线风车扣篮：开尔文男爵评论19世纪物理时说“物理学大厦已经落成，所剩的只是修饰的工作”。扣篮词典上业已收录的烂漫片段已经足够，此后无非继续添加、完美和融合。因此，约什·史密斯和内特·罗宾逊，需要以套上前辈的球衣做噱头来重现当年的经典：致敬固然值得赞美，但新意也的确欠奉。


回顾一下那些扣篮之夜：你最后一次纯粹为扣篮本身而震动，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从1986年杰拉德·威尔金斯在禁区里放了把椅子然后跨越开始，扣篮就多少变味。1992年，塞巴洛斯蒙着眼睛完成那记丑陋的满分扣篮时，“创意”这个概念就已滑向另一个极端。道具时代来临，椅子、人力、蜡烛、杰拉德·格林脱下鞋子、德怀特·霍华德的大头贴。当2008年德怀特抖开那件披风时，舞蹈家的时代让位于动画片时代。这没有什么不好：电视转播依然可以给观众提供足以愉悦双目的场面，只是纯粹的扣篮消失了。最后，内特·罗宾逊穿着件青蛙绿的衣服，身背着氪星人的身份，在2009年手撑着德怀特扣了一个球。
这就像武侠片的流动历程：J博士、乔丹、威尔金斯们，是一招一式玩儿真功夫的李小龙、李连杰和甄子丹们。而此后的世界，布满了一挥手满天炸弹、一挥剑大山迸裂的港漫式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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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投一次票，J博士、威尔金斯、乔丹和文斯·卡特，应当依旧是人们最怀念的扣篮手。为什么2000年文斯·卡特那独自盛开的夜晚会像记忆中情人之吻一样让人难以忘怀？回忆那晚的所有故事：开场优美的360度大风车扣篮震惊全场，第三记接麦蒂砸地球胯下风车扣，决赛第一记前臂直入篮筐的暴力美学，最后罚球线双手扣。没有任何多余的道具、花样和创意，当他扣完那记风驰电掣的胯下风车落地后，沉默的伸手指向大屏幕时，鲨鱼、KG和克里斯·韦伯纷纷站起，张大嘴巴。创意和难度有多么伟大吗？请看一下2002年：理查德森几乎要在空中把自己四肢打结球绕身一周后牵强的把球扣进。历史上也许再也没有这样疯狂的、自我折磨的扣篮苦修者。但几乎没有人会认为，理查德森会胜过卡特。
有什么不同吗？

回到一个老话题。为什么所有人都痛恨巨人扣篮手？回忆一下比赛中的镜头：当鲨鱼们完成扣篮时，你视为理所当然：他们只是简单离开了一点地面，扣篮对他们来说依然是地面的故事。而韦德、蒙塔·埃利斯们所以令人感佩，是因为他们离开了地面。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巨人的扣篮只是他们地面状态的延伸，而小个子们的扣篮则可以被看成飞翔。
为什么拉里·南斯会在1983年击败J博士？德怀特能在2008年摘下冠军？因为在前者大鹏展翅、后者披风冉冉飞舞的时刻，飞翔的幻觉产生了。巨人的扣篮是平面艺术，斯塔德迈尔要靠纳什绚丽的足球技艺帮衬；而小个子们能够飞得更高、更美丽。这也是J博士、乔丹与卡特的迷人之处。J博士的长臂、乔丹的飘荡、卡特360度风车时全身伸展的随心所欲，也许不比理查德森更繁杂、更艰难，但却更舒展、更从容、更自由：这就是飞翔。




实际上，如果需要评一个历史上最优秀的“扣篮手”，也许应该把冠冕授予威尔金斯和卡特。他们能够用种种折磨人的招数把球扣进，而且英风飒爽。而乔丹与J博士，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思索的，似乎是如何在球进框之前，让自己在天上飞久一点，更久一点，更久一点点……那段时光被我们用摄象器材录下来然后无限延长。于是就成为了记忆中的飞翔。
因此，后两者的慢动作往往更美。你尽可以忘记他们的扣篮，把他们定义为“飞翔者”。对扣篮手来说，重要的是起飞的结果；而对他们俩来说，重要的是飞行的过程。










1987年乔丹自称“我那些动作都不是事先练的，而是临时的决定。”对这一句话最好的诠释，则是1980年总决赛第四场第四节：费城89比84领先湖人，J博士突破兰茨伯格，准备扣篮，天勾已经封住底线，兰茨伯格压住侧面。J博士夹球右臂大幅度摆荡，手臂完全打开后，他似乎改变了主意——然后忽然在篮板后扭转航向，一记满月弓拉开，直碰篮板左上角，点板而进，史称“THE MOVE”。后世拉杆上篮者无数，但从未有人像J博士这样手臂完全张开后才忽然改变主意重新拉弓。的确，他们在空中停留的时间，也许只比别人多那么零点几秒，但就是这么零点几秒已经点石成金，把跳跃改变了飞翔。

如果编一个乔丹与J博士的“投丢球集锦”，那将会是绝代无双的华丽。你难以想象有多少想象力天马行空、飞扬灵动的创意，差一毫米没进而被电视台编辑抛弃，使我们无缘得见。当这个世界布满为了煊赫创意而挂满道具的扣篮时，他们的飞翔却足以让你记得：

对伟大扣篮手来说，人们等待他们动作的完成；而对于飞翔者来说，人们欣赏他们飞翔的瞬间——哪怕只有那么稍纵即逝的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