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yboy 发表于 2012-3-20 16:59:39

多涨了三五毛

万盛油站的车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清早里出来的私家车。油站里卖的是新油,把甲醇兑得很稠。齐油罐的棕褐色液体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车和那车油箱的空隙。
  油站出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油站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营业厅外面晃动者的几顶旧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开车出来,到了加油站,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加油机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
  “93#8块1毛5,97#8块3毛6,”油站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2月里,你们不是卖7块么?”
  “6块多也卖过,不要说7块。”
  “哪里有涨得这样利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油像潮水一般涨来,过几天还要涨呢!”
  刚才出力飙车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车照应,甲醇调匀,汽油泵也不来作梗,一升油多跑这么三五里,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加的好,我们开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加,人家就憋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洋油,私油,头几批还没加完,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洋油,私油,外洋大轮船,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加那已经送到车埠头来的车,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加呢?房子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买饭菜,交水电,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开到范墓去加吧,”在范墓,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范墓,就是开到城里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93#8块1毛5,97#8块3毛6。”
  “到范墓去加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收费站,知道他们要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交,哪里来的现洋钱?”
  “先生,能不能降低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降低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油站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降低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油价是7块半,今年的卖到8块3,不,你先生说的,6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七块半降一点吧。哪里知道多了这么多!”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块半吧。”
  “先生,打工的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高,不要加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油,你们不加,有别人加的是。你们看,车埠头又有两辆车停在那里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多好多,要8块多!”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私家车里的油可总得加进;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在这一家万盛车行加油。车行里有的是油,而破车的空油箱里正需要油。
  在油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加油枪的空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车埠头的私家车真个加油口朝天了;车身下沉了好些,填没了这钱包那钱包之间的空隙的整钞和零钱就看不见了。旧毡帽朋友把自己开出来的车送进了万盛车行的加油站,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点油。
  “先生,给一块两块整钱,不要一分两分的零钱,不行么?”白白的油换出白白的现洋钱,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计算器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分钱钞票就作一分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整钱,只有零钱。”
  “那末,换新版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新版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国人民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钱包。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车行,另一批人又从车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红红的现金送进万盛的廒间,换到了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票。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洗衣粉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盐巴也要带几匣。花生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要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加油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瓶蛋圆的护手霜,一方雪白的内衣,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围巾。难得今年天照应,一升油减少这么三五毛,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馀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电热水器。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冷水冲下去,等会儿倒出来竟然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洗澡水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车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车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弯里钩着包,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赛璐珞的变形金刚,老虎,狗,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当,当,当,——“洋瓷面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些回去?”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还是有点料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洗衣粉,盐巴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听的花生油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护手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爷老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热水器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千多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千多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变形金刚。小变形金刚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乡亲”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车行车埠头的自家的车上,又从车尾箱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车头开始喝酒。女人在车尾煮饭。一会儿,这条车也冒烟,那条车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后尾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地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路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8块多一升,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猪肉涨,生活不好,亏本。今年算是猪肉没涨那么多,能沾点油腥,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卖7块半呢。”
  “又得把自己用的钱换出去了。唉,打工人用不到自己赚出来的钱!”
  “为什么要换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用,给儿子用。我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好不缴租呀。不缴租立刻睡街头。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
  “打工真个打不得了!”
  “辞了工回去种田去吧。我看种田的倒是满写意的。”
  “种田去,债也赖了,房租也不用缴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头脑?他们种田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2000块。2000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多少升油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物价飞涨,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涨价,到底替谁涨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涨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挣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8块3一升!’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7块钱一升,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车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么,我们打工也是拿本钱来打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地主财主白当差!”
  “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占便宜,油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加,就来加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加的时候,什么地方有油,拿点来加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油么?”
  “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车回自己的乡村。
  车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私家车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wwww191942 发表于 2012-3-20 17:12:12

叶圣陶 粜米

hansome83 发表于 2012-3-20 17:29:06

哈哈哈哈

果然是幸福感指数排全球第一

yfskymh 发表于 2012-3-20 19:38:07

真TMB幸福啊,天朝万岁

黑白郎君 发表于 2012-3-20 20:26:08

呵呵         

bunny844 发表于 2012-3-20 20:29:32

太长了……

zenith 发表于 2012-3-20 21:32:23

生在天 朝真幸福~~~

zwwlxml 发表于 2012-3-21 11:01:12

公子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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